水泥行業和鋼鐵、煤炭等行業一樣，近年來一直處在供給結構性過剩的狀態。以四川省廣安市為例，在不到6年的時間里，這里的水泥產能增長了兩倍，但市場需求卻在不斷下滑，給當地的水泥企業帶來了巨大的壓力。而廣安水泥行業的產能擴張速度和市場狀況，也真實反映了水泥行業的現狀和困境，很有代表性。

水泥產能瘋狂擴張，需求疲軟庫存積壓，多家企業被迫停產。

廣安市地處華鎣山中段，石灰巖資源儲量達2.65億噸以上，煤炭已探明儲量7.45億噸。

憑借得天獨厚的資源優勢，水泥成為廣安市的一個傳統優勢支柱產業。

2006年，全市水泥企業共17家，年設計生產能力510萬噸。當時廣安市水泥生產以立窯等傳統生產工藝為主，17家水泥廠中只有一家采用了新型干法生產工藝。

2006年國家發改委公布了《水泥工業產業發展政策》，要求淘汰落后產能，鼓勵水泥行業的整合和技術進步。從這一年開始，廣安市啟動了淘汰落后水泥產能的步伐。

四川省廣安市經濟和信息化委員會副主任李慶：廣安市淘汰落后產能淘汰了360萬噸。

李慶告訴《經濟半小時》記者，廣安市一直在主動淘汰落后的水泥產能。

2013年廣安市年產能100萬噸以下水泥企業全部淘汰，企業數量從17家減少到9家，全部為新型干法水泥生產企業。

但是在淘汰落后產能的同時，廣安市也在大力發展新型干法水泥，水泥產能不僅沒有減少，反倒進入了快速增長的階段，現在達到了1550萬噸。

四川省廣安桂興水泥有限公司便是在這輪淘汰落后產能的浪潮中誕生的。

其銷售經理賈光輝告訴《經濟半小時》記者，當時相應政府號召，對對落后產能的水泥進行技改，集團在政府牽頭下進行了全資收購。。

2007年，企業開始實施年產200萬噸新型干法水泥生產線的技改項目， 2009年7月年產100萬噸的一期生產線正式建成，投入運營。

四川省廣安桂興水泥有限公司銷售經理賈光輝：那時候預期非常好，因為當時國家的基礎建設比較大，重點工程比較多，本地的水泥已經賣到四百多塊錢一噸。

據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公布的信息，2008年以來，在投資帶動下，全國水泥產量快速增長。

而四川省除了基礎建設、樓市等對于水泥需求的拉動，2008年以來的災后重建工作更是進一步提升了水泥的需求。

李慶告訴《經濟半小時》記者，短期內由于水泥需求量激增，當地的水泥價格一度達到600元每噸，超出全國平均價一百多元。在需求的刺激下，四川水泥行業迅速擴張。2010年，四川省水泥產量13377.54萬噸，同比增長48.6%，大大超過了同一時期的全國增速。

廣安水泥企業內部的銷售網絡圖上標明，以華鎣市為中心，方圓60公里分布著臺泥、華峰等9家水泥企業，共計10條生產線。

賈光輝告訴《經濟半小時》記者，川桂水泥第二條生產線原本計劃在2010年開工建設，但是水泥產能的瘋狂擴張讓企業最終取消了這一計劃。

《經濟半小時》記者：當時是怎么判斷出來水泥產能過剩?

賈光輝：當時國家批復的廣安本地生產線就已經達到一千二百萬噸左右了。

賈光輝的擔憂不久成為現實，2010年到2013年廣安市水泥產能接連突破1000萬噸、1300萬噸和1550萬噸，是2006年的3倍。

產量的增加帶來的是價格的波動，2013年廣安市425標號的水泥價格，從平均每噸400多元下降到230元左右。

作為企業的的銷售經理，賈光輝也感受到了市場的寒意。這個職務按理說跑一線，打硬仗，是各部門中最為忙碌的角色，但是這一年，賈光輝卻天天呆在廠里一籌莫展。

這條年產100萬噸水泥的生產線，也是開開停停，2012年的產量只有50多萬噸。2013年從1 月底到3月初，企業就一直停產。不僅產量上不去，利潤也一直在縮水，甚至出現虧損。

由于需求的嚴重疲軟，廣安的水泥市場早已沒有了原來的火熱。但奇怪的是，水泥企業卻還在不停生產，直到庫存積壓嚴重，市場難以消化時，才不得不停產。

2013年7月，這家年產能200萬噸的水泥企業被迫停產。

賈云告訴《經濟半小時》記者，為了減少虧損，這些水泥企業都是開開停停，掙一點是一點。

四川鐵路集團水泥有限責任公司總經理助理賈云：銷售價格是180、190元錢，生產成本基本上是200元。

盡管每賣出一噸水泥，就要虧損一二十塊錢，但是賠本的買賣也難以賺聲吆喝。這一局面困擾著廣安每一家水泥企業。

四川臺泥年產能為200萬噸，2013年產能只發揮70%到80%，總體狀況并不理想。廣安1550萬噸的水泥產量遠遠超過了本地市場三四百萬噸的需求，9家水泥企業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北邊的南充地區。

2013年齊勇作為華鎣西南水泥的總經理，親眼見證了廣安水泥企業在南充的角逐。

在2013年進軍南充市場的，不僅是廣安的水泥企業，重慶、達州等地的水泥企業也紛紛向南充擠占市場。重慶與川東交接地區的水泥產能在1500萬噸以上，達州地區在1200萬噸以上，而南充地區的市場需求卻只有四五百萬噸，價格競爭越來越激烈。2013年廣安水泥價格出現了第一次的低谷。

四川華鎣西南水泥公司總經理齊勇：廣安地區的水泥價格基本回到了15年以前，在原材物料、人力成本和CPI飛漲的市場中，水泥價格還徘徊在這樣的一個價位，簡直不可思議。

2013年，廣安市的水泥價格，已經讓水泥企業叫苦不跌了。但令人遺憾的是，在產能嚴重過剩的背景下，沒有一個企業愿意讓自己手中的生產線停下來，去減少產量。反而是愈演愈烈的價格戰此起彼伏。而在這樣的產能過剩浪潮中，企業損失的還不只是利潤。

9家水泥廠2家停產4家虧損，車間主任變成了空廠值班員。

2013年到2016年，廣安市水泥產能依然維持在1550萬噸，困擾企業多年的水泥產能過剩問題依然沒有得到好轉。

時隔3年，《經濟半小時》記者再次見到了四川省廣安桂興水泥有限公司銷售經理賈光輝。

賈光輝就告訴《經濟半小時》記者，日子比3年前更不好過了，價格一直在下降，基本接近成本的臨界線。

眼下廣安市的水泥價格比2013年又下降了三四十元。不僅銷售價格一路下滑，企業的銷售半徑也在萎縮。

賈光輝告訴《經濟半小時》記者，由于桂興水泥是民營企業，生產成本較高，在企業的價格戰中處于劣勢，不得不被迫退出南充等地的市場競爭。2015年，桂興水泥虧損了1200萬元。

賈光輝：最難就是這個資金鏈、啟動資金方面。我們最多的時候有兩個多月沒發工資，這部分錢對我們來說、對工人來說也是很困難。

十年間，賈光輝見證了水泥廠最為輝煌的時期，從曾經的滿負荷運轉到如今一年只能發揮60%的產能，這讓他感到很失落。

賈光輝：老前輩講十年前我們參加政府會議或大型聚會，我們名牌都是擺到主席臺上或者前一排的，突然之間我們現在的名牌就擺到后一排去了，甚至說再往后，這個價值是什么價值。

水泥產能過剩已經成為了廣安地區九家水泥廠的共識，在這輪水泥行業的寒冬中，企業大多在虧損的邊緣掙扎。

黃斌，廣安市四川華鎣西南水泥有限公司經理。這家水泥廠的年生產能力為200萬噸，2015年由于市場行情不佳，全年三分之一的時間處于停產狀態。

為了應對市場的壓力，黃斌一直在設法降低企業的經營成本。但是殘酷的現實是，盡管企業已經盡最大努力降低成本，依然無法抵擋水泥市場的下滑。

根據廣安市經濟和信息化委員會提供的資料，2015年廣安市9家水泥廠有兩家處于停產狀態，4家處于虧損狀態。

2013年，《經濟半小時》記者第一次來到騰飛華峰水泥有限公司時，企業還在正常生產，如今廠區的辦公大樓已經空無一人。

門口貼著通知，原來這家水泥廠在2014年已經出現資金問題，無法維持正常的生產經營。

在廠區里，《經濟半小時》記者也見到了水泥廠過去的職工胥先生。四川省廣安市騰飛華峰水泥有限公司原職工胥先生：水泥廠近幾年效益不佳，我早離開這家水泥廠，妻子一直堅持到2015年年底企業徹底停產。《經濟半小時》記者：一年可能得停幾個月?

胥先生：一年最少可能五六個月。

胥先生告訴《經濟半小時》記者，2008年企業擴建生產線時，曾經從職工手里募集過資金，金額從幾萬到幾十萬不等。眼下自己不僅沒有收到還款，妻子的工資也拖欠了幾個月。

騰飛華峰水泥有限公司設計年產能為100萬噸，2015年實際產能12萬噸，產能利用率僅為12%。與這個瀕臨破產的水泥廠僅有一墻之隔的便是廣安桂興水泥有限公司，如今仍在正常運營。

四川省廣安市騰飛華峰水泥有限公司原車間主任陽仿佳告訴《經濟半小時》記者， 2010年，新的生產線正式投入運營，年產能也隨之擴張到100萬噸。

《經濟半小時》記者：當時投入多少錢?

陽仿佳：投入肯定上幾個億。

沒想到剛擴建完，水泥市場便進入了低谷期，不僅本錢沒有賺回來，資金鏈也隨之斷裂。隨著企業停產，這個過去的車間主任眼下只能成為一名看守廠房的值班員。

望著隔壁還在生產的水泥廠，再看看廠里已經停工幾個月的設備，陽仿佳感到很失落。

陽仿佳：上了20幾年的班，都有感情了。

為了應對產能過剩，企業紛紛在尋求對策，減產、停產已經成為了廣安水泥企業的常態。但是在水泥需求沒有根本好轉的情況下，這些舉措顯得力不從心。2015年國家統計局廣安調查隊曾對當地4家主要水泥生產企業的生產經營情況開展了調查。調查結果顯示，廣安本土水泥企業總體銷售遇冷，環比銷量下跌;行業產能過剩，產品價格下挫，整體效益不佳，市場競爭激烈，以及資金周轉困難。廣安市水泥行業正在咽下自己當初種下的苦果，市場規律給這些水泥企業上了深刻的一課。

發展水泥熱情難消，過剩產能遲遲不降，企業艱難支撐吞下苦果。

在廣安的水泥市場中，預拌混凝土站是最為重要的客戶之一。

對于水泥企業之間的價格戰，廣安中海商品混凝土有限公司副總經理肖勇感受頗深。他告訴《經濟半小時》記者，2015年自己購買的425標號的水泥出廠價約為每噸190元，這已經是這家企業從2011年營業以來拿到過的最低價格。但是為了爭奪市場份額，前后有四五家水泥廠來找他尋求合作，其中最低報價甚至只有160元每噸。

肖勇：出廠價可以放到最低，然后保質保量地供應我們。

出于產品質量和長期合作的考慮，肖勇最終沒有采購最低報價的水泥，但是這場價格戰依然讓他記憶猶新。

根據廣安市經濟和信息化委員會提供的數據，廣安本地市場水泥需求量2015年比2013年翻了一倍，達到600萬噸。但是與1550萬噸的產能相比，這一數字依然無法化解產能過剩的局面。2015年，廣安市水泥產量1127萬噸，產能利用率僅為72.7%。

盡管水泥產能嚴重過剩，但是從2013年到2016年，廣安地區的水泥產能卻一直停留在1550萬噸。過剩的產能為何遲遲降不下去呢?

李慶：最主要還是由于廠家投入了那么多錢，只要是勉強能夠生存，它還是要生產。

事實上，早在2009年，國家發改委發布的《關于抑制部分行業產能過剩和重復建設引導產業健康發展若干意見的通知》中，就已經釋放出水泥產業將出現嚴重過剩的信號。

通知指出，2008年我國水泥產能18.7億噸，水泥產量達到14億噸。

目前在建水泥生產線418條，當產能全部建成后，水泥產能將達到27億噸，而市場需求僅為16億噸，產能將嚴重過剩。從這份通知下發開始，幾乎每一年國家都會有“調結構、降產能”的文件出臺。但是這并未能阻擋當時地方發展水泥的熱情。

從廣安市發改委下發的當地水泥行業產能情況調查表看到，廣安市的9家水泥企業2007年、2008年各審批2家，2009年審批了3家。

就在廣安大力發展水泥產業的同時，周邊地區也在紛紛上馬水泥項目。

根據四川省水泥協會提供的數據，到了2016年，總產能將突破2億噸，產能過剩預計在20%到25%。

四川省水泥協會理事長白彥告訴《經濟半小時》記者，價格比去年降低約55元，處在一個非常低位的狀態， 2016年初已經是大部分企業進行虧損。

產能過剩已經成為困擾中國水泥行業發展的一個難題。根據廣安市經信委提供的數據，2015年廣安市水泥產量為1127萬噸，產能利用率72.7%。為了化解產能過剩的現狀，廣安和四川當地的政府也在積極探索化解產能過剩的有效辦法。

錯峰生產消化過剩產能，兼并重組提高行業集中度。

白彥認為，四川省這一輪水泥產能過剩既有2008年災后重建對于水泥需求激增的因素，也是全國水泥行業產能過剩的一個縮影。

中國經濟長期高速發展，大家對原材料投資預期良好，同時水泥行業投資的門檻也相對較低。

2016年，四川省經信委、環保廳出臺了《關于開展水泥行業季節性錯峰生產的通知》，明確規定全省水泥96戶生產企業、117條生產線全年季節性錯峰生產時間不少于125天。

所謂的錯峰生產，也就是企業停產。白彥告訴《經濟半小時》記者，這一次四川省出臺的錯峰生產政策，是在全省連續幾年產能利用率不足80%的基礎上計算出來的，不僅有助于水泥價格回歸到成本線以上，也避免了社會資源的浪費。

目前廣安市經濟和信息化委員會已將通知下發給本地的9家水泥企業。

除了實施錯峰生產政策，廣安市也在探索如何開拓新的市場。

李慶：高速路發達以后，市場其實是在擴大的。我們也是在準入方面做好溝通，讓它們的產品能夠賣到周邊市場去。

李慶告訴《經濟半小時》記者，近年來，廣安市一直在努力促成這9家水泥企業的兼并重組。推進企業兼并重組，提升行業的集中度也是四川省近年來一直在探索的道路。目前四川水泥熟料前5家企業集中度為59.42%，前10家企業集中度為79.09%。這一數字雖然高于全國平均水平，但是與全國先進地區相比仍有較大差距。

白彥認為，當前水泥市場總體依然是產能嚴重過剩，供給側改革已經刻不容緩。

白彥：一方面要關死這個籠頭不能再新增，另外一方面還是要給予足夠的政策、資金和優惠的一些條件，科學有效地幫助水泥行業合理地去產能。

半小時觀察：去產能，著眼于供給側改革大局的理性判斷

水泥行業是資源能源消耗型產業，長期以來產能嚴重過剩。2015年是整個行業的一個拐點，這是從1990年以來，全國水泥產量首次出現下降，價格也持續下滑，供給側問題非常突出。改革就是要優化資源配置，提升資源效能，實現經濟社會的良性發展。其中的一個重要衡量標準，就是投資有回報、產品有市場、企業有利潤、員工有收入、政府有稅收、環境有改善。對水泥行業來講，供給側改革和結構調整就是去產能。40億噸水泥產能，只有20多億噸的市場容量，這種情況下，去產能無疑是理智的選擇，是著眼于供給側改革大局的理性判斷。